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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永久失声的嘴正对着我暂时失聪的左耳

西非看病实录:哑巴讲,聋子听,瞎子看

他坐在左侧驾驶位

永久失声的嘴正对着我暂时失聪的左耳

于是我什么也没听清

在这片混乱的世界中发生的很多病都是如此

我不能看得太清

急病

三月初我得了急病,扁桃体发炎一路发展到急性中耳炎,来势汹汹。

前一天晚上我只是嗓子痛、感觉左耳有点痛,吃了片消炎药睡觉,第二天早上一起来,左侧头痛欲裂,耳道肿得几乎闭合,耳膜一直有尖锐针扎的痛感,左耳已经很难听到声音。

跟领导说明了情况打算去医院打消炎针,但是我青霉素过敏、头孢慎用,公司附近只有黑人医院和白人医院——

之前有一个朋友得疟疾了,去黑人医院抽血测疟原虫,医生拿出巨粗的一根针管,刚插进血管朋友直接晕过去了。

白人医院爱下猛药,上次一同事只是细菌过敏,硬生生被连续吊了50多小时水,手都打肿了。

我家族中有因为用药不慎死亡的案例,担心当地护士粗心操作不当,于是忍痛驱车一个多小时前往另一个区的华人医院。

那天恰巧公司的车都因公务被派出,领导帮我摇人叫司机,朋友公司的一个黑人司机William来接我。

William像其他豪撒族的黑人一样,本来有一副洪亮的好嗓子,可是去年不知道生了什么病,也不知道是当地的医疗条件治不了,还是没钱治,从此失去了他的声音。

但是他依然开朗热情,在我坐上车时会用气声跟我说Good morning,关心我的疼痛。发出嘶嘶的声音指了指自己的嗓子,用气声和口型告诉我他说不了话,一会如果有沟通需要我来。

他也依然路怒,对着乱插队的车狂按喇叭,摇下车窗用气声骂人。

对面的司机听不清他在骂什么,一脸莫名其妙地开远了。


到了医院,医生给量了体温,38度多,急性中耳炎,也有细菌感染的因素(这边真的很容易莫名其妙细菌感染),听了我的过敏史给我打了左氧氟沙星的消炎药,说我情况比较严重,要打三天看看效果。

打上针之后和医生闲聊,医生跟我讲起他在这边有一个患者也是对青霉素过敏,医生回国休假期间他去了当地医院治疗,也说了过敏史,因为正常来说青霉素过敏、头孢是慎用而不是不能用,于是护士给打了头孢,这个人去厕所的时候突然感觉很胀,随后就倒在了地上,进了ICU,幸好最后抢救回来了。

医生又讲了他之前在一个瓷砖厂当医生,刚去的时候那个厂一半的人都得了怪病,天天吊水,医生说是土的地面有问题,后来整个工厂的地面做了硬化之后,就没有人再生怪病了,医生也可以开始摸鱼了。

可能是遇上了我这个捧哏,医生讲述这些经历讲得很开心,让我颇有种在谷堆上面听爷爷讲故事的感觉。甚至这瓶水挂完了回血了我们都没察觉。

发现回血了医生马上给我换了下一瓶,我忘记问他要打几瓶了,他说三瓶。

之前诊断的时候问了他药多少钱,他说因为这边比较难进货,所以500人民币。我心想那一天一千五,打上三天再加上诊费什么的岂不是要六七千人民币了💸💸💸幸好公司可以报销医药费。(虽然付款时发现只是虚惊一场,是三瓶药500元而且医生没有收诊费)


这药确实好使,打完第二瓶耳朵就没针扎的感觉了。我已经从病弱状态恢复过来、有些生龙活虎了。

此时有一个最喜欢在下班时间push我发文件的黑人审计给我发工作信息,又说什么文件很urgent(其实并不)。此时不卖惨何时卖,我拍了张吊水照发过去,果然唤起了他的愧疚之心,说了一连串sorry跟我说这个文件下周再给也行。

接着另一个黑人女同事给我发了文件,我把吊水照又发了一遍,没想到对面也回了一张吊水照。她是个开朗热情聪明的女生,苦中作乐跟我说“😹wow! What a bond! 😹”,我问她是什么病,她说“My BP is high and I have a stress fracture on my two ankles”。

她还很年轻,但是这里年轻人的健康状况也普遍不怎么好,昂贵的蔬菜水果让他们很难摄入充足的营养,医疗条件又差又贵。

之前公司的黑人财务主管,生一场小病吊了三天水,花了20万奈拉(1000人民币左右),她跟我们求助,因为这几乎掏空了她全部的积蓄。我们跟公司申请报销,并且达成共识,就算公司不通过申请,我们部门的几个同事也会AA帮她把医药费付掉,当然最终公司也同意了。


三瓶水吊完,William接我回公司,不再被病痛占据心神的我产生了愧疚的心情。

来到西非,我常常感到愧疚。虽然朋友都在安慰我说,这与你无关。然而我还是会想,我的病痛如此轻易地消除了,他的呢?

回程的路上,他仍是用气声嘟囔着什么,不知道是不是说给我听的。

他坐在左侧驾驶位,永久失声的嘴正对着我暂时失聪的左耳,于是我什么也没听清,经历了身心俱疲的一天就这样睡着了。

到公司了,他拍醒了我,我掏出所有剩下的钱给他然后告别。

八九千奈拉,对他做司机的小费来说,有些多,但不会太突兀,也不会给我惹来麻烦,这是我能做的全部。

穷病

2月时新招了一个黑人会计,他是我在这个阶层中见过的,少见的聪明与稳重并存的黑人男性,气质上也是温文尔雅。

我们只知道他之前在大银行工作,自己年付了单人间公寓的租金,所以不住公司宿舍,从这点来看好像颇有积蓄。

然而谁都没想到,昨天晚上他突然给中国人同事发了一封长信息,说从大银行离职后自己经营一份生意养家,有人投资了100万奈拉给他,但是他的生意崩溃了,投资人从去年十二月就一直骚扰他、要求他偿还100万。还说本周日之前如果他没办法还钱,就会被带到当地教堂,让他在社区所有人面前名誉扫地,并被警察逮捕。他请求同事担保向公司借钱,虽然他知道以他的入职时间来说借贷为时尚早,但是这是他最后一条活路了。他想找回自己的尊严并免被胁迫骚扰。

同事今早和我们说的时候我们都很惊讶,并且得知他所说的生意好像就是作为操盘手帮人炒股。

我们欣赏他的能力,平时和他相处也很不错,实在纠结是否能借钱给他。然而相处的时间短暂,又有文化差异,我们确实没办法。

  • 我们没办法担保让一个才来公司2个月的人借100万用于还债,谁都无法保证借给他100万后他还会回来上班到付清贷款。
  • 据他所说筹了四个月钱都一分没筹到,直到最后期限才向我们借钱有点不合理,我们也无法得知他的窟窿究竟有多大,是否会拿借的钱继续去 ALL IN 搏一把补天。
  • 一次松口,后患无穷,很难保证我们不会被他和其他黑人员工当成许愿池里的王八,一个接一个地来借钱,以贷养贷。

上班时我偷看了几眼他的表情,憔悴、难看得厉害,但是他仍然坐在工位上摆弄着鼠标键盘做着表格。

同事说救急不救穷,急病我们是可以申请报销的,穷病我们帮不上忙,我表示赞同。

和同事也有过几次被本地黑人借钱的经历,有的是染上毒瘾了,这种不借是应当的。然而让我不忍的,是一些是单纯无法负担生活的人。

这里的最低工资是7万奈拉,超市里的50kg大米却可以卖到10万奈拉,房租也随随便便10万奈拉。蔬菜水果是奢侈品,一盒蓝莓5000奈拉,一颗生菜1万奈拉。日子过不下去了,就来跟你许愿借钱吧,能怎么办呢,他们没受过教育找不到好工作。相应的,他们没有任何偿债能力可言,你借了一次他们只会接着借,能怎么办呢。

我刚开始有点失望,对那个会计而言,他很聪明,更应该知道在这样的经济状况下,他实在不该加杠杆做这么高风险的投资。想了想又感到无奈,这个阶层向上的路几乎被堵死了,如果不赌一把这穷病无路可走、无药可医,他确实聪明、也成功过,看他之前有钱年付公寓租金,还有人投资他,能看出来他之前盈利很不错,然而向上之路便如盲人在火海悬丝之上行走。能怎么办呢,事到如今也只能说一句愿赌服输。

下班前他把做好的报表发给了我,离开了办公室,我不知道下周一他还会不会来,我也不会问。


在尼日利亚的街边每日都会有这样的景象,断了一只手的人举着残肢,妇女背着孩子牵着孩子对着过路车辆乞讨,在堵车时趴在车上敲车窗。

在我刚来这里时我曾给过几次,但是日子长了,我也感到无力。当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趴在车窗上时,我也只能垂下眼去。

在这片混乱的世界中发生的很多病都是如此,我不能看得太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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粗糙,鲜活。尽量坦率地记录这段人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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